黑青钢蓝

我侧头痴痴注视着你茫然的眼睛/就如谎言一般绚丽/像天青色一样澄净

【库神】永不停息


*标题乱起的

*一方死亡注意





1.

他第一次注意到不对劲是在一个午后。

彼时他正坐在那张麦秸心的围椅上,双手交叠着放在膝头,冷淡而又审慎地注视着门廊处两个交错的人影。

或者说是幻影。

也许他更应该摆摆手让这些虚渺的幻觉消失,可事实上他却兀自坐在那里,目光在那两张面孔上逡巡游移。他们的言语正一片一片地传到他的耳中。

「队长……帮我扣下皮带。」

修长的、泛着金属冷硬光泽的机械手指挑开黑色的纽带,将那枚搭扣托在掌心,随后缓慢地收紧,直到那块小巧的金属贴在对方漆黑的机体表面。

他动了动,不知怎么的,那声极细微的“咔哒”声让他心头一热。

与此同时,不远处正操作着这一切的金色短发青年也直起了身子,冰蓝色的瞳孔注视着面前青年垂下头时裸露的后颈处,长久地停留在那一小块仿生皮肤上。

「神威,」金发的队长开了口,「或许这些话指挥官并不会嘱咐你,不过——执行任务时,优先保全自己。」

被称为神威的青年含混应着。

「灰鸦是优秀的作战小队,和他们同行的每一次机会都难能可贵。况且——」

那句话戛然而止在接下来的动作中。

处在前面的青年转过身。他同样拥有金色的头发,那种璀璨而辉煌的金色下,淡紫色的人造虹膜熠熠生光。

那句话以一种一字一句的正式口气说出:「虽然我总是和灰鸦同出任务,但我依然属于突击鹰。」

「当然,」金发的队长说道,「我也决不会同意你离队。」

约定达成。那泓紫色很快漾开碎波,如同暖日下的浅滩一般。他也如同涌动的溪流一样远去了,那抹身影消失在门外。

幻象自此中止。

门廊依旧空落落的。那扇高而阔的木门紧紧嵌合在墙壁上,不曾开启。

他鬼使神差般站起身,走到那只立在门口的矮柜前,发凉的手指捏住木质把手,倏地拉开。

浓艳的红色挤满抽屉。他拨开层层叠叠的荣誉证明,在勋章的绒盒下找到一枚银亮的皮带扣。

淡淡的腥锈气味萦绕在他的鼻尖。他将那枚孤独的金属扣托在手心里,长久地注视着。

可他现在早已没有了适合的皮带,也再没有机会能够穿上它。

金属扣从他无意张开的指缝间滑落,落在那片浓郁的红中,无声。





2.

他渐渐发现自己并不适应,或者说已经不再熟悉人类的身份。

镜中那张黯淡的面容几乎和昏暗的背景融为一体。他凑近了那面镜子,将散乱的金色刘海掳起来,露出一双倦怠的深陷的眼睛:像是厚重云翳下广袤大地上的两处湖泊。在长久的岁月里,它们相互为伴。

他发现了人体的妙处,即一种自生的对称性:眼,一对;耳,一对;手,一对;足,同样也是一对。他的身体是这样协力共生,却唯独他本人形单影只。

他低下头捧起盥洗盆中的水拍在脸上,让冰凉的液体唤醒自己干渴的皮肤。

就在伸出手去拿一旁铁架上的毛巾时,他停住了,连同呼吸也一瞬屏住,心惊地去听身后的声音。

「嘶——」

「齿轮……好像卡住了……」

紫色眼瞳的青年发出极低的痛呼。金发的队长面对着他蹲着,捧起手边的毛巾浸上一些机油——

他再也忍受不了,快步径直走到窗前,猛地推开厚重的窗幔。

银灰色的天光溢散室内,床榻边空无一物。

他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厚重的云幕,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在阴天出门一趟。





3.

以柏油路为界,街市与住宅区势均力敌地对峙,格格不入地拼凑在一起。他步行过车辆稀落的街道,逆着脚步匆促的行人走上台阶,推开那道装饰着荒诞涂鸦的门。

小酒吧内顾客并不多。他坐在吧台前,暖黄色的灯光从他的头顶倾泻下来,在他身周形成一个极小的光圈。

他对这种人造光具有难言的好感,在已经褪去构造体身份的今日,他依然偏爱致密的机械与燃烧的机油,这些比金质勋章更能让他安心。

“这种天气出门的人可不多,”粗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,带着诙谐的语调,“喝点什么?”

他伸出手指,点上塑封酒水单上度数最高的一支酒。

“好小子,”身形魁梧的男人喝彩道,“这杯威士忌刚好可以给你暖暖身子。”

须臾男人回到吧台,将一杯琥珀色的烈酒推到他面前。

他却由此注意到店主那只不同寻常的手:黑色漆面已经斑驳不堪,关节处漏出轴承与齿轮,凹凸不平的表面将灯光割碎成一片一片的影子。

“过去的事。”男人不以为意,大大咧咧地将那只机械手张开,平摊在柜台上,有些怀念又有些得意似的。

他默一点头,低头抿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,说道:“你是老兵。”

“正是那样。毫不吹嘘地说,我正有几枚铜质奖章。”

“为什么会在这里开酒吧?”

“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,”男人手肘支在柜面上,身体前倾,说道,“战争结束了,但生活不会,它永远继续,永不停息。我要融入它,总得跟上它。”

他低了低头,似乎表示某种默宥。浓烈的威士忌流入他的喉管,像是吞了一团火,凶悍的灼烧感立刻蒸红了他的脸庞。他和那位店主随意聊了几句,突然在某个节点停下。

“我常常在家里看到一些人影,”他顿了顿,乘着微醺的意味又接着说,“并不是真实的……也许是我的想象,但并不受我控制。”

“听起来很奇怪,是你认识的人吗?”

他停下来想了想,偏过头,蹙紧了眉。

“我不记得,”他感到一种如约而至的懊丧,又重复了一遍,“对,我不记得,我一定是忘了……”

他挥挥手让那些东西散去:“那些人,无时无刻,随时随地出现。好像那间房子里到处都落满了他们的影子。我不得不从那里逃出来。”

“这听起来倒像是一场失恋。”

“失恋,”他把这个词在舌头上滚了一圈,“失恋是什么滋味?”

“你问错了人,”男人摊了摊手,“我不曾体会过这种滋味。直到现在我还会时不时去看看我的妻子,在她那里留下一束玫瑰,再告诉她我如今的生活。”

他神思恍惚,忽然听出了言外之意:“她……”

“是的,她已经死去了。可我们依然在一起。”

男店主说道。

他不记得自己接下来说了什么,浓烈的酒精灼伤了他的神经。男店主起身拍了拍了他随后离开。他独自弓着背伏在木质吧台上,垂下的头颅和臂膀为他搭建了一个幽暗且密闭的空间,这种自成一体的孤独却漏洞百出,一任灯光敲开他的外壳。

再次听见那些声音时他没有循声寻找,而是闭上了眼。

于是那声音在虚无的晦暗中响起了。

「对不起。」

「为什么道歉?」另一道声音响起。

「指挥官说得对,我也该反思自己。我确实太天真了,我——」

「不是坏事。」

「……哈哈,队长你就不用安慰我了。」

「不是安慰,是我真实的想法。」

那个声音停了停,接着说:

「天真是宝贵的东西。天真本身就是宝藏,不亚于任何值得为之战斗的目标,无论是急景凋年还是和平年代。或者说,正是因为身处黑暗才更珍贵。况且——」

「啊?」

「况且,如果不是这样,我也不会这么爱你。」

他忽然直起身来,周遭的光亮使他无所遁形,那团心脏却在胸腔中搏动得剧烈。他抓起那只玻璃杯,半融化的冰块碰壁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他将那些残留的酒液一饮而尽。





4.

天色已经暗下来了,原本人迹稀落的街道此时更加寂寥。泼天大雨落下,银亮的雨点跳跃在天地间,裹挟着夜气不住翻涌。

他紧了紧自己的外套,伸出一只手去接那瓢泼的雨水。

雨水汇集在他掌心的纹路间,从手掌的边缘满溢而出。不同于作为构造体时的仿真表皮,他的皮肤真正像是一张渔网:有些雨水流失了,总有些存留下,渗透进他的内在,去勾动那团不住燃烧膨胀的火。

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为一个人。

于是他跳进那片雨幕,他跑,他喊,有时继续,有时停下来,他敞开他的臂膀,去迎接那场迟来的大雨。

他确信这种心情不亚于脱胎自母亲温暖的子宫。它来源于一种遥远的回忆和一种深沉的喟叹,像是高浓度的冷烈的酒和沸腾雨夜的相称。

在这个晚上,他重新爱上一个人。





5.

「成为人是什么感受?」

金发的队长手掌托腮,想了想:「和作为构造体的现在完全不同。最直观的,我想还是会有更丰富的情感。」

「我知道了,」紫色眼瞳的青年说,借着台灯的光亮他伸出两根食指,「就像我,任务失败时会很难过,但看到灰鸦和突击鹰的大家又会感到开心。」那两根手指转了转,最后碰到一起。

「也许比那更多层次,」金发的队长温和地提醒,「情绪并不那么纯粹,彼此也并非对立。喜悦和哀痛相依相伴,欢愉和懊丧也会同时出现,刻骨铭心的疼痛和生命彼此成就……像是万花筒,时不时呈现出另一种模样。」

紫色眼瞳的青年短促地啊了一声,颇为可惜地说:「好复杂。」

「可是队长,爱是什么样子的?」

被他提名的青年显然被问住,凝神无声,修长的机械制指节缓慢地敲着下颌,似乎苦于从若干见解中寻找最准确的一条,又不愿因此含混了这个问题。

「爱不等同于欢愉,」许久金发的队长开口道,「它也许是痛苦的。一切剧痛的慰藉,一切苦痛的肇始。爱是——」

平摊在膝头的书页被快速翻动几下,最终停在某一页,尖巧的指尖划过纸面,那行拉丁文被读出来。低沉的合成音饱有颗粒感,平稳的运作下暗流涌动。

最后一个字音落下,紫色眼瞳的青年精神一振。

「虽然前面的我都听不懂,但最后一句,我发现我可以做到。」他笑嘻嘻地说。

金发的队长有片刻的沉默,随即将敞开的书轻轻叩在面前青年的额头。

「休眠了。」

等到战争结束,他们都再世为人,这个答案会不会更清晰?

他伸出手,熄灭床头的台灯。黑暗和寂静再次覆压下来的时候,他却开口了。

“晚安。”他说道。





6.

那封简讯来得时机正好。

他略一思索便回拨了那条号码,友好而平静地告诉对方自己将会应邀前往纪念人类胜利的庆典。

电话那端静默了片刻,向来冷静自持的女声出现了些许嘶哑。

“……好。”露西亚回复道。

他结束了通讯。

不久前他从那只布艺衣橱中找出一套叠得整齐的灰羽礼服,布料厚重,针脚也显粗糙,纪念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。礼服并没有穿过几次,他把它们平铺在床榻上时,它们看上去依然是崭新的。

看来他和这支传奇小队的私交匪浅,不然何以收藏着这样一套礼服。

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第一次目睹幻影时的场景,那个声音遥远地传来,在他耳边不住催促着,使那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礼服立刻在他眼里减损了光彩。

他转过身,在那只布艺衣橱中重新开始翻找。

“突击鹰,”他喃喃道,“突击鹰的礼服……”

在哪里?

他放下酸痛不堪的双臂,惊愕地扭过头。

偌大的房间中空空荡荡,空气中弥漫着寡淡的潮湿气息。曾在无数个日夜中司空见惯的场景,这一次却让他感到陌生。

他发现他失去了那些幻影。





7.

礼堂铺满了华美溢彩的装饰,那些人工的精巧繁复让他幻觉这座高大的建筑才是装饰的框架。高密度的灯光催痛他的神经,他得承认由构造体脱胎为人后他不再适应过高浓度的工业制造。作为最初参加斗争也是最终歼灭敌人的荣光烜赫的战士,他却宁愿兀自觅一处角落独处。

庆典犹自进行着,很快到了一个关键的节点:年高德劭的议长健步上台,最终停在那支黑色的话筒旁。

他眯起眼睛望着那位显赫人物铺着一层薄薄黄色的额发,看着自穹顶泻落的灯光在他的发旋周遭形成一顶光环,目光再次向下移动时却落空:议长抬了抬下颌,正是趁着这一空当让他的目光径直投射到了礼堂另一端的坐席。

清一色的灰白礼服中,那抹辉煌的金色格外引人注目。

他倏地站起身。身后立刻传来不满的责备。他浑然不顾,或者说毫无察觉,猫着腰从礼堂边缘窄小的过道穿过。

他似乎有事要问,又什么也说不出。混沌状态下他行走在两个不同的时空,一个穿行在拥挤的人潮,另一个飞奔在沸腾的雨夜。

蔓延的前路在他面前铺开,泼天大雨中骤然一声惊雷。

礼堂久久回荡着雷动的掌声和高亢的欢呼。

嘈杂之中他听见极细微的一声咔哒声,像是枪械的上膛。

那道惊雷炸开了,他飞扑过去。

砰。

子弹旋入皮肉的声音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,一圈圈涟漪荡开,波及处陷入极致的静默。





8.

空气中下着雾,四周白茫茫的。他不顾一切地迈动双腿,却徒留原地。

礼堂的探灯升上高空,消失在浓雾之后;被扩音器放大了几倍的人声变得模糊而遥远;四下里弥漫着漫无边际的虚无。

「……重启……消除……」

「……取消突击鹰编制……」

他不得不停下来,粗重的呼吸撞在不可见的壁上,一遍遍回荡,一次比一次微弱,最后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。而他在这时听见了熟悉的电流声。

来自中央处理器的启动。巨大的屏幕布满天穹,幽蓝色的光覆压下来,浓雾之中只有那行字遥远地投射,泛着冷淡的光。

「是否确认删除记忆文件?」

几乎是不假思索地,他选择了否。

那块屏幕迅速坠落,在半空中分解成了无数块,每一块上的画面都不相同:入队时崭新的机械弓,那双淡紫色的眸子,第一次抵背而战的场景,堆积成山的感染体断裂的机械面,崩裂又重组的重剑……所有一切,围绕着他,重回他的脑海。

记忆回溯的一刻他感到锥心的疼痛。那是人的躯体在情绪过载后爆发的危险警告,它们警示着他多层次的浓烈情绪和穿过胸膛的子弹一样伤人性命。

那颗子弹……原本是替谁挡下的?

冷利的风从他脚下环旋着向上,他被轻巧地托起,拔身离开空旷的意识海,不住地上升,上升,融入高层的云雾,缓慢地荡开,意识消弭——

“队长。”

他霍地睁开眼,对上那双紫色的眸子。

神威站在他面前,神色是少有的严肃。他一只手臂叉在腰间,另一只手臂小臂微抬,似乎正要说些什么。

“你在后悔。”紫色眸子的青年最后说道。

“可你明明清楚,即便是重来一次,我们的位置互换,你会作出和我一样的选择。”

他哑然。喉结滚了几下,他说不出一个字。

“所以,”神威将嘴角向两边陷了陷,笑着说,“队长——”

“库洛姆,快醒过来吧。”

滚烫的泪水从他眼眶跌落,他再也克制不住,走上前去拥抱那个形貌不曾改变的青年,却在触碰到对方的前一刻被用力向后一推——

视野天旋地转,那个身影极速远去,最终消失了。

他从层层天幕坠落,回到人世间。





9.

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的祷告。

老旧的书页边烫了金漆,被手指拨过时发出铮然脆响,像是刀剑的嘶鸣。

他将那本书摊开在膝头,背靠在棉芯软枕上,垂着头静静读着。

直到某一页,他似乎更加有精神,脊背微微挺直,指尖划过其中一行,用初愈仍有些嘶哑的声音读出:

“爱是恒久忍耐,又有慈悲……”

读到最后一句,他的声音和遥远的另一个声音重合:





“爱是永不停息。”





FIN

dbq有点刀了我选择情人节后一天放

希望我的糟糕文笔没有过分糟蹋这个故事

库洛姆给我整得有点惨,所以下、下篇给卡神糖(guna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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